最近这一两周,北美颁奖季热门新片扎堆网播上线。由《三块广告牌》导演马丁·麦克唐纳自编自导,科林·法瑞尔、布莱丹·格里森主演的高口碑新片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》,也释出了资源。
影片入围了今年威尼斯电影节,最终拿下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编剧两项大奖。
在年末已经出炉的纽约、波士顿、芝加哥等影评人协会奖,以及金球奖提名中,本片都是大热门,也是欧美各大媒体“年度十佳影片”的座上宾。
接下来,想必也会成为冲击明年奥斯卡的头部选手。
“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”的奇诡片名和“喜剧”的大类属性,容易使人望文生义,误以为这会是一部风格鬼马的奇幻恐怖片。
但实际上,影片没有女妖祸乱人间,引发骚乱或说带来不幸的,是一对好友结束友谊关系后,所产生的情感痛苦和冲突拉扯。
情节简单但走向疯狂,人物平凡但能量惊人,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》可以说是剧作家出身的马丁·麦克唐纳的所有电影作品里,最有戏剧感、最形式化、主题隐喻性最强的一部。
这也难怪口碑略显分化,一边是影评人激情读解、大赞深刻;一边是一批观众觉得过分沉闷,无法进入故事,理解不了人物抓马的行为。
有爱尔兰血统的马丁·麦克唐纳导演,把故事放在了一百年前,一座位于爱尔兰对岸,名为“伊尼舍林”的小岛上。
这里风景优美、人口不多、产业简单,居民们为数不多的娱乐,或许就是在岛上唯一的酒馆喝点小酒、唱点小曲、聊点别人家的小八卦。
对岸爱尔兰连天的内战炮火与这里无关,生活单调但自给自足,是一个典型的封闭小镇空间。
曾在导演的电影首作《杀手没有假期》里,搭档扮演杀手好友的科林·法瑞尔与布莱丹·格里森,时隔14年再度重聚,延续了“一个没头脑,一个不高兴”的对照人设,但他们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对方的友谊关系,却没有继续下去。
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》中,科林·法瑞尔所饰的帕特里克,是一个没啥文化,但心思单纯善良的中年光棍,有一个一直没嫁人,但文化水平不错的妹妹(凯瑞·康顿 饰)替他料理家务。
影片开头,他照例牵着家养的驴子沿着海岸散步,眼里看着云卷云舒、海波荡漾,心里念着跟好友科尔姆(布莱丹·格里森 饰)下午两点的日常酒吧之约。
衣衫简朴,但神情自在,一个头脑简单、容易满足、固守习惯、对生活没有野心的普通中年男性形象,通过科林·法瑞尔的生动表演和美景烘托,短短几分钟就浮上银幕。
但帕特里克十年如一日的喝酒邀请,却被好友科尔姆突然回绝。
和帕特里克的单纯乐天不同,科尔姆是一个有文化、内心敏感、热爱音乐的文艺中年男。
某天,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死亡焦虑和存在危机,这促使他做出了一个相当进取但又有些残酷的决定——
和过去的庸碌生活告别,将未来有限的生命献给艺术,以期创作出留存于世的音乐。
天天拉着他喝酒闲扯的好友帕特里克,作为他“虚度光阴的旧生活”的重要组成部分,变成了亟需割舍、回避、断绝的对象,尽管突然被分手的帕特里克无法理解、接受这一切。
借用一些网友的评论,影片拍的,其实就是两个男人之间“分手的决心”。
这个以朋友绝交为起点的故事,导演七八年前就写过一版剧本,情节更花哨,人物更丰富,还给两位男主安排了激烈的枪战戏。但他并不满意,认为这个版本“太依靠情节驱动”,对于两位主要人物的探索反而不深。
在导演看来,现代生活和当代文艺作品对于友谊断交的描述和讨论并不充分,即便它的痛苦程度并不亚于爱情里的分手,友谊也和每个人都依赖的归属感、存在感息息相关。
所以,影片只保留了上一版前五页的友人分手创意,试图“摆脱情节的束缚”,在封闭的小岛空间和极简的人物关系里,细致挖掘他们断交的心理动向,真实地反应两人的挣扎,呈现出了一种浓重的戏剧风格和角色研究属性。
在高强度的戏剧逻辑统治下,影片故事发展之惊人堪比蝴蝶效应。
生活在小岛的人物们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,朋友之间绝交不可能像现在“一键拉黑”一样轻松,但科尔姆却以不能拉琴为代价,斩断手指(最终切了五根),向帕特里克表明分手决心。
这种损己不利人的自残行为,无论放在什么年代,都是过度疯狂、超出常人逻辑的。
另一边,科尔姆的自残竟然也没能阻止帕特里克,反而刺激这位老好人一而再再而三的“挑衅”。
最终他由爱生恨,烧了科尔姆房子(也差点把科尔姆烧死)的情节演进,同样轴到不可思议。
一些观众只是单纯被他们的举动吓到,却无法认同、理解人物行为逻辑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不过,影片所刻画的人物过激行为,本来也不是冲着写实去的。
从切指到烧房,一个破坏身体,一个破坏居所,毁灭的都是人们赖以为生的重要事物,可被视作一种仪式化的暴力。
它们代替了语言,不为真的伤害,只为发出信号、表达态度;它们也以象征化的形式,点明了中断友谊的沉重代价和锥心之痛,透出古典的纯粹感和极致精神。
配合演员们出色的表演、两位主角间良好的银幕化学反应,以及影片由平和到冷峻的氛围铺垫,故事走向虽疯狂,但也具有从人性和环境生发出的可信度。
在这个接近古典寓言的故事里,导演也精简出了一个微缩的社会模型和普遍性的精神危机,展示出他一贯的剧作特色和价值观倾向。
正如《杀手没有假期》聚焦悔恨和失败,《三块广告牌》展示人类的分裂和仇恨,《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》描绘了所有人都会挣扎的事情——
我们一方面渴望被爱、需要去爱,渴望从友谊中获得认同、找到归属,在纷繁的生活里,维持平衡和舒适;
另一方面,我们恐惧死亡、厌恶无意义、畏惧庸常,希望通过创造抵抗时间流逝,希望能用有意义的成就获得更广泛的认可,让生命值得。
影片中,科尔姆选择了后者,他无法再容忍“平淡是真”,以至于要用极端的方式做出改变,结局却是伤害了他人,自己也一无所获。
帕特里克则是前者的信徒,也是剧变的承受者。
为了让生活保持原样,他用各种方式阻拦,包括不正当的暴力。最终,他从纯良,变成了一个相信暴力、把残忍做武器的人,再也无法找回生命中的快乐。
这座小岛同样也是社会大环境的一种隐喻。
大多数人都庸庸碌碌、依循流程,过着高度同化的生活。帕特里克有文化的妹妹和科尔姆,在这种环境里,并不是在生活,而是在忍受。
这也指出了一个悲伤的事实,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可能比人和驴的差别还大。想要在一组关系里获得满足,必然需要一定程度的欺骗或自欺(例如帕特里克和科尔姆不太对等的友情关系、妹妹多年的隐忍付出),孤独其实是种必然。
除了精神上的思辨,影片继续抨击了宗教和法治。
《三块广告牌》里,女主暴打神父、警察则办案无能。到了这部,本应发挥调和和慰藉功能的神父,自私狭隘、庸俗异常,挑拨了两人的关系不说,还对科尔姆的精神痛苦冷嘲热讽,丝毫不见其“神性”。
小岛上的警察同样失职且令人厌恶。他非但不是法纪的代表,反而借着权力凌辱他人,包括自己的儿子,不光将其虐待成智障,还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,是极权和精神变态的化身。
结合导演设置的地理时代背景,两位男主本是友人,最后却剑拔弩张的关系,也隐喻了爱尔兰内战的历史。这也是众多影评人解读的一个方向。但人与人的对立和国家民族间的战争恐怕还是有一些差别,一概而论,恐怕过于机械。
放在当下的语境来看,人与人的分裂、断交,很多时候处于非理性又相当随意的状况。影片如此疯狂,又如此郑重其事地讨论“分手”,也算是一种少见的真诚和应景吧。
(文/motion)